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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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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從外歸來,看到她在湖心亭裏畫畫,出落得就如這滿塘荷花的少女正為這張完成的彩荷提字: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擡頭看到他,她很高興地就要放下了筆。

“你將它寫完。”

宣和應言幾下就寫好了,放下筆來沖他露出明媚的笑容:“閑哥哥你回來了。”

他沒看她,點了點頭,拿起畫紙,都有些分不出這到底是她畫的還是自己畫的。外面的人傳宣和師從於他,約摸就是以此為據,盡管他從未教過她什麽。對於宣和堂堂公主,他是當不起她的師傅的。她的師傅不能是他,必須是一位名家,是張墨這樣的人才對。於是他說:“日後不要再這樣畫了。”

宣和一楞。他將畫揉成一團扔進了湖中,湖裏養的金魚以為是食物,一擁而上,而後發覺只是一張紙團,便四散游開了。他提步要走,宣和在後面叫住他:“閑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他回過頭,淡淡道:“你不該畫出跟我一樣的畫,寫出一樣的字。”

宣和那裏在原地站了好久,而他只是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也不知道那日又發生了什麽,他只知道這之後,他就再未看到她畫過一張畫,至於字……日後的靖國公主一手章草名揚天下,再未寫過那手精致秀麗滿含灑脫的小楷。

謝閑不知道宣和什麽時候喜歡上了他,他只知道從小開始宣和就喜歡模仿他,他幹什麽,她就要去幹什麽。他十四歲開始正式習劍,謝家子弟大都文武雙全,何況他這樣的嫡子,標準就更高了。

他的劍術老師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俠客,不知道為什麽就被招攬進謝府成了他的老師。他骨子裏帶出來的驕傲讓他從內心裏看不起這個傳說中的武林高手,然而尊師重道的情緒讓他收斂了負面情緒。宣和不知道從哪裏看出他對老師的不喜,就處處針對於他。其實後來他承認了老師的資格,他的確很厲害,有一手極為漂亮的劍術,閱歷豐富,通透睿智,可是宣和就記得他曾經不被自己待見,每每面對老師就像個刺猬似的。

那天他練完了百次揮劍,看到宣和手裏抱了個層層棉布包著的小罐子,見他收了勢就趕緊上前去:“這是酸梅湯,冰鎮好的。你喝了解解暑。”

一旁的老師懶懶散散地插嘴:“剛練完,別喝冷的,常溫的就好。”

謝閑還沒有說話宣和就搶白道:“哼,你不過是因為你沒有,就拐著彎兒讓閑哥哥也不喝!這麽大熱的天氣還讓哥哥在太陽底下練劍,齷齪小人!”

老師聽完哈哈一笑,倒是謝閑皺了眉:“莫要胡鬧。”

宣和閉了嘴,還是惡狠狠地瞪了老師一眼,雖然他看起來沒生氣,但謝閑還是賠禮道歉了:“師傅莫怪,宣和還小,望您不要計較。”

他師傅又笑:“小姑娘嘛,我當然不會計較。”

宣和鼓起腮幫子還想說話,謝閑打斷她:“怎可如此沒有風儀?”一國公主怎麽能跟普通的撒潑丫頭一樣?

宣和一怔,低頭沒接口。

他又道:“嬤嬤是如何教你禮儀的?這是你該有的反應麽?”

“我……我錯了。”

“該對我道歉嗎?”

宣和咬咬嘴唇,轉而對上劍客師傅,雙手斂衽,萬福為禮:“宣和冒犯,請先生莫要見怪。”舉手投足都標準得跟教科書似的,臉上的表情也頗為誠懇,謝閑這才面色稍霽。

最後她的酸梅湯被留了下來,人憤憤地走了。他師傅摸著長了胡渣的下巴,道:“幽徹,你對她過於嚴厲了吧?沒見你對你幾個弟弟妹妹如此啊。難不成是想把她教得同你一樣?”

謝閑喝著涼開水,吞下去之後才說:“她不一樣。”

“哦?”

宣和是不一樣的,她是公主,不是謝家的兒女。謝閑倒拿著劍,擦了擦沾了水的唇角。

劍客師傅見他不說話了,便也不多問,自己揭開瓷罐子,裏頭冒出點兒白氣,他倒一點兒進嘴巴:“味道真不錯,你家廚子手藝真好。”

謝閑轉頭看他,道:“師傅,再不修面回頭會被小妹當成猴子的。”

“……我才剛剛長了個茬子而已。”面皮抽搐的“邋遢”劍客看到玉樹臨風的謝閑挽了個劍花,順順當當地使完了一套劍法。他嘆口氣:“我真搞不懂你這個死小孩兒在想些什麽了。”

大概這事過去一個多月之後,謝府出事了,來了刺客。那刺客武功極高,家將們都不是他的對手,而謝閑他師傅晚上是不住在謝府的,這下就沒人能應付得了他,他們只得用人海戰術去拖他,終於讓他受了箭傷。那刺客拐進宣和的院子,恰逢她聽到聲音起身查看,結果順理成章的,她被作為人質劫持了。

宣和是公主,她要是出事了整個謝家都不會安生,而她恰恰又手無縛雞之力。那把銀亮的匕首架到她的脖子上,壓出了一道紅痕,只要再用力一點就能劃出一道傷口。緊張的眾人在她的院子裏聚集起來,明晃晃的火把和黑壓壓的弓箭無一不帶給人莫大的壓力。

“放開她!”謝閑的父親謝翀沈聲道,而他就站在他的旁邊,看到她咬著嘴唇都快哭了。

“閑哥哥……”她的聲音細若游絲,本該聽不到,可他卻知道她就是在叫他。他是想救她的,可是他們一動,她怕是就會直接沒命。

他沈默不語,她恐懼地註視著他,哆嗦著嘴唇。那刺客見他們並無退意,便又擡高了她的下巴,一絲血色滲出她的皮膚順著刀刃滑下:“放我走!否則她就沒命了!”

弓弦聲驟起,謝翀大聲道:“不要輕舉妄動!”

那刺客帶著宣和後退,直至她院中的合歡樹下:“全都退開!”宣和發出一聲悶哼,那道傷口擴大了,流出的血染紅了半邊刀刃。

此刻謝閑突然擡手露出手腕上的袖箭,只聽嗖的一聲,一只小指粗的短箭直直地朝刺客飛去。他下意識地拿宣和一擋,那支箭就擦著她的腿飛過。箭上有毒,能夠讓小小的傷口血流不斷且劇痛。宣和痛呼一聲跪到地上,那刺客手中的刀差點將她的喉嚨割穿,還好他知道不能失去人質稍微而松了勁。

“你們別過來!”他見周遭又有了動靜,急忙再次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他還想讓宣和站起來,然而傷口太疼,她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那刺客扯著她的頭發,謝閑清楚地看到她發白的臉和緊咬的嘴唇。

“你要走可以,你放了她,我們讓你走。”謝翀終於松了口。

“哼,你這麽說我就會信?”刺客冷笑一聲,“放了她可以,不過你也得交出一個價值等同的人質,我到了安全處自然會放人。”

謝翀還沒有答話謝閑就站了出去:“我來。你放了她,我來當人質。”

宣和突然大叫道:“不!不換!我做人質就好!”

那刺客已經點頭:“可以,把身上所有的武器放下再過來!”

謝閑依言,把佩劍扔到地上,袖箭也取了,一步步地往前走。“閑哥哥你別過來!”宣和拼命地掙紮,那刺客嫌她礙事,幹脆將她打暈了。後面的事情她一概不知,醒過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

他其實很好,沒有受一點傷,正在院子裏練劍,而她則不然,脖子上纏著繃帶不說,走路也一瘸一拐。

“哥哥!”她驚慌失措地跑到他面前,比在刺客手裏的時候更加緊張。

他收了劍平和地看向她。

宣和上上下下地將他好好看了一遍,眼裏包著眼淚忍著沒落下:“太好了……”

他看著她的頂心,緩緩道:“宣和,日後莫要再做昨晚那樣的事了,很危險。”

“你在擔心我?”她很明顯地高興。

“你是公主,不能出事,明白嗎?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要沖動。”他繼續說。

“可是你交換我,難道不危險嗎?”她撅著嘴巴。

他平靜地說:“我有武功,足以自保,更何況有謝家的暗衛,總不會出問題。你不一樣,你在受傷的情況下還要逞能,這是絕對錯誤的。”

“我只是不想你跟我一樣啊!說得好像沒有危險其實還是很危險的不是嗎!”她扭捏地低下頭,“我也只是想保護你啊……”

“一個人要先有自保之力才能談得起保護別人。這會兒帶著傷到處亂跑是想讓多少人擔心?還不回屋去?”

“……知道了。”宣和垂頭喪氣地跟著追來的侍女回了屋。他目送她垂頭喪氣地離去,鋥亮的劍身映出他漠然的眼睛。

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了的謝閑某天去上劍術課的時候居然看見宣和換了身勁裝拿了把木劍站在了他師傅的身邊。

“這是……?”

他師傅拍了拍宣和的頭:“從今天開始她就是你的小師妹了。”

“師傅,你這……”

看他眉頭都要皺起來,劍客師傅忙說:“停停停,我不是胡鬧。我束脩也收了,她拜師禮也行了,禮成了不會更改了。”他真覺得啼笑皆非——已經搞不清到底誰才是師傅誰才是徒弟了。

謝閑只覺得這事辦得太過草率,他低頭看向宣和,也不知她眼底閃爍到底是沖動還是決心,或許宣和學劍一是賭那口“先自保才能保護別人”的氣,二就是來折騰師傅……但無論如何,她也開始學劍術了。其實他以為她堅持不下來的,可沒想到她竟能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無一日間斷。

宣和的性子很堅韌,也很執著,她認定的事情不到絕路是不會回頭的,謝閑不知道這樣的性格是好還是不好,但至少他師傅覺得好。他師傅每日就抱著宣和釀的根本入不了口的酒坐在院子裏看他們兩個練功,偶爾指點他兩句,然後就去應付宣和搞出的層出不窮的狀況。他不知道她哪裏來的那些想法,她明明接受了最正統的教育,接觸的也是最為中正高潔的人……偶爾謝閑想去說宣和兩句,卻都被他師傅阻止了,他說:“不覺得她這樣看起來才是正常的孩子麽?”

謝閑很想嘆氣,可轉念一想也對,他小時候就覺得她太過安靜,希望她能開朗活潑些,然而現在活潑了些他卻有些不習慣。宣和經常跟師傅打賭,師傅輸了她就逼他喝她釀的酒、泡的茶,她輸了就增加一個時辰的練劍時間。

很多次他都看到師傅一臉痛苦地喝下那些味道奇怪的東西,也經常看到飄雪的冬日,天剛蒙蒙亮她就在院子裏掃起一片飛雪,他也由最初的不習慣到最後也習以為常。隔幾年他出師,師傅覺得宣和不必學那麽深,便當完成了兩小孩兒的教學任務,便請辭就此離開謝府,此後宣和的酒和茶都再沒人敢喝了。

數月之後宣和來找他,那是他第一次喝到她親手釀的青梅酒,發覺味道其實很好。他同師傅通信的時候不經意間提到,師傅歪歪扭扭地回他:“要不是我給你鋪墊了那麽多年,你小子以為你能喝到這麽好喝的酒?小宣和純粹就是找我來當‘試藥人’的,小姑娘忒沒良心。”很久很久以後謝閑才理解了他師傅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因為想給他喝又怕難喝,才會釀那麽多讓師傅嘗味道,一點點把手藝磨練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應該前天更的,誰知道抽了,然後我就忘了……今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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